历史学者戴鞍钢谈苏州河航运要道与城市繁荣
“哪里有宽阔的通往江河的水道,哪里就会有工厂。”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戴鞍钢谈及苏州河航运的历史变迁与上海城市发展关系时说。工厂之后,紧接着而来的便是繁华的城市。尽管人们对于上海母亲河的所属一直争论不休,但无可否认的是,苏州河为上海的城市发展输送了充足的养分。近代之前,吴淞江的主要作用体现在水利方面,是太湖的重要泄水通道。而开埠后,其航运职能后来居上,令苏州河的地位日趋持重。作为上海境内最重要的水道之一,租界与华界通过疏浚河道、建设码头、开辟航线将苏州河逐渐纳入内河港区,促进了民族工业的兴起与城市建设发展。
东方早报(博客,微博):开埠前后,苏州河的地位有何变化?
戴鞍钢:开埠前,尽管上海处在江南水网地带,但是航运没什么发展,一直是作为从属于苏州的外港发挥作用的,长江和运河才是主要渠道。开埠后,租界当局开始将航运触角伸向内河水道,《马关条约》准许外国船只“从上海驶进吴淞口及运河以及苏州府、杭州府”,1898年颁布《内港行船章程》,扩大了通航范围,使苏州河真正发展起来。后来又以上海为重点,开设了专营内河航线的外国轮船公司。在这个过程中,上海渐渐形成内河港区,苏州河也被纳入其中。众多顺长江东下的商船不再奔赴苏州,而是直接来到上海。
东方早报:原先在苏州河上行驶的船都是木帆船,什么时候开始被“小火轮”替代的?
戴鞍钢:大概在19世纪末,一方面清政府开禁了,一方面内河轮运的勃兴是和民族资本船舶修造业发展有关的。因为小火轮用蒸汽,载货载客量大,速度快,需求很大,另一方面这种小吨位轮船的制造周期和技术要求比较符合民族资本的船舶修造水平,所以机器厂制造小火轮盛行一时。比较出名的在苏州河老港内有公茂、史恒茂、大昌、广德昌等几家,大多开在铁大桥下堍(今河南路桥北堍)。还有一边造船,一边经营内河轮运业务的,比如苏州河旁边的公茂机器厂,自设老公茂航运局,经营上海、无锡、苏州洞庭山、常熟等地方的客货运输业务。
东方早报:当时苏州河有哪些航线,河上往来的景象如何?
戴鞍钢:那个时候苏州河上非常热闹,有货船、客船、兼运客货的,航班有到苏州、杭州、无锡、湖州、常熟、昆山、平湖的,很多固定航班,也有开往朱家角的短途航班。比如,从上海往杭州的旅程大概需要24小时,乘坐的船俗称“列船”,就是由小火轮拖带五六艘各种不同的小船。下午6点从苏州河码头出发,经过外白渡桥到黄浦江,由嘉兴进入大运河到杭州。一路上可以看见大船满载木材顺流而下前往上海,小船沿途揽装洋杂百货往返各地。最繁忙的是上海至苏州航线,每天四五只。《申报》以前记述过苏州河口以西轮船运输的场景,说“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据统计,1897年沪苏杭之间乘坐轮船往来者已超过20万人次。
东方早报:苏州河航运发达对河畔的城区发展有没有什么影响?
戴鞍钢:当然有,比方说闸北。上海开埠前,商业活动都在县城,苏州河旁边基本没有市集,不能吸引商船停靠。从苏州、杭州来的内河船大多从南线的松江、七宝或闵行到上海。清朝康熙年间,在今天福建路桥的附近建了一座水闸叫“老闸”,后来又在新闸路桥附近建“新闸”,从两闸旁边开始渐渐有市集。上海开埠后,进出苏州河的船只多了,新闸、老闸之间商业活动也多了。内河船开过来主要停泊在新闸,就带动旁边铁铺繁荣起来了。闸北原来指老闸以北,老闸被纳入租界后,就指新闸以北。1900年地方绅商受租界扩张的刺激,成立“闸北工程总局”,在新闸对岸的苏州河北架桥修路,兴商聚市,闸北就此发展起来,又反过来推动航运的发展。再比如说,曹家渡以前荒僻人少,水路开通后,很多富商在这里投资建厂,蚕丝厂、面粉厂规模最大,还有鸡毛厂、牛皮厂、榨油厂,后来被纳为上海城区的一部分,潭子湾也是如此。应该说哪里有宽阔的通往江河的水道,哪里就会有工厂。
东方早报:当时的苏州河由谁管理?如何解决疏浚问题以保障通航?
戴鞍钢:进入上海城区的苏州河大体上是租界与华界的界河,租界设立了浚浦局负责河道疏浚,但是相比之下,租界当局更重视事关上海港盛衰的黄浦江的管理和疏浚,甚至还列入1901年《辛丑条约》的附约。后来华界也成立了吴淞江水利协会,到1928年上海特别市政府成立后设立了专门的港务局。早期行走苏州河的多是小吨位的内河轮船或木帆船,河道疏浚的问题并不十分突出,清政府地方官员在19世纪90年代初,曾主持较大规模的苏州河下游的疏浚工程,花费数十万银两,动用数千人筑坝排水,手挖肩挑,清除河底的淤泥。这次疏浚为该河段日后靠泊内河轮船提供了有利条件。到后期工业化后,苏州河上船越来越多、垃圾多、泥沙淤积,加上管理并不十分有力,苏州河的秩序和通航效率慢慢变差了,甚至航道一度瘫痪。这些问题只有交给后来的新政府来解决了。
东方早报:如今苏州河在上海交通运输网络中的作用如何?
戴鞍钢:现在苏州河自北新泾以下的河道,除了借助水闸防汛排涝外,主要供人们坐船观赏两岸的美景;但北新泾以上的河道,仍在上海的交通网络中发挥着重要的运输功能。
从老地图看苏州河百年沧桑
苏州河,是吴淞江在上海河段的俗称,它源于东太湖,经吴江、昆山、青浦、嘉定等地,一路由西向东,至上海市区与黄浦江汇合,全长125公里。这条今天看来曲折狭窄的小河,在古代作为宣泄太湖洪水的主通道,曾经是上海境内最重要的干河,其河面宽阔浩荡,“深广可敌千浦”(宋郏侨语),但北宋庆历时在上游修筑松江长堤,至明永乐年间,夏原吉又开浚黄浦江作为太湖来水的主要入海通道,同时北引吴淞江入太仓刘家河,以致河道日益淤浅,吴淞江逐渐让位于大黄浦,又经过五个多世纪的演变,成为江面仅宽40-50米的一条普通支流(图1)。
钟翀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图1 明弘治《上海县地理图》中的吴淞江(1504年,局部)
在历史上,得益于联结江南鱼米之乡以及经由吴淞口通达南北两洋的优越航运条件,唐宋时期的青龙镇、元明以后的上海老县城,都曾依托这条河流得以生长、繁荣。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英、法等西方列强也正是看到这里通江达海的便利条件,才会纷至沓来,在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之处开办租界,其后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在晚清民初的近代化浪潮中,上海从前近代的一座江南小县城戏剧性地一跃成为全国最大都市与工商业中心。
那么,搭建这座国际大都市最初框架的苏州河,在城市近代化起点的150多年之前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注:此图虽是不精确的古代绘画地图,但吴淞江和黄浦江的宽度对比,明确显示其时吴淞江的宽阔浩荡。
图2 1849年《上海地图》(局部)
在开埠最初的19世纪四五十年代,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之处还是一片芦苇丛生的沮洳荒滩,“秋风一起,丛苇萧疏,日落时洪澜回紫”;而周围则是星星点点的村落,散布在“一片广无边际的稻田平原,其中密布无数的小河浜”(1844年传教士罗当的书信)。
从现存最早的上海实测地图—1849年的Map of Shanghai(《上海地图》)上来看,当时英租界的范围,由其北面的苏州河、东面的黄浦江、南面的洋泾浜(今金陵东路)、西面的泥城浜(今西藏中路)所框定,在租界中还有许多纵横交错的小河浜,而城市尚属草创,十几幢英美建筑主要聚集在第一跑马场(在今2号线南京东路地铁站北面,英商霍格所建)以东、面朝黄浦江外滩的一侧,租界北面的苏州河上甚至还没有一座桥梁。
值得注意的是,图上已将吴淞江标注为SOO-CHOO RIVER(苏州河),事实上,苏州河的名称,也是迟至这幅地图绘制的前一年才出现的,当时英人在沪建立租界,他们只知道这条河流可以经由苏州通达江南腹地,因此在与上海道台订立租界扩大协议时,将它称作苏州河,以后这个名字就慢慢地叫开了。
图3 《上海县城及英法租界图》(约1856-1858年,局部)
原租界开辟的最初几年,苏州河两岸的变化相当缓慢,但到咸丰同治年间,却迎来了发展的契机。咸丰三年(1853)以后的十来年,小刀会、太平天国兴起,一时兵连祸结,苏、浙等地住民大量涌入上海。伴随着这一波内外资本的进入与租界的开发,地处苏州河南的英租界迅速扩展。《上海县城及英法租界图》(图3)系一墨线勾绘的褶本,未具图名,推测为官方文书附件。该图未注说明文字,但根据图上桥梁的架设以及租界道路的敷设进程,可判断该图极可能绘制于小刀会平息之后,太平军气焰方炽、本埠局势不靖的1856至1858年之间,由此可知此图是现今所见由本邦人士所绘、最早基于实测的上海地图。
以图上的地物表现来看,在苏州河的出口处已经出现了第一座桥梁—威尔斯桥,这是清咸丰六年(1856)由英人威尔斯在苏州河口处建成的木桥,因其地近河上的“外摆渡”之处而又被称为“外摆渡桥”。到1906年此处改建为全钢桥—即“外白渡桥”,并成为上海一座标志性建筑。此外,其时四川路、河南路、山西路渐次开拓,并已延伸到苏州河畔,跑马场迁建至今湖北路一带(即第二跑马场)。此图反映了当时的城市在苏州河南岸的迅速扩张,而北岸美租界一带则只有领事馆,尚未得到开发。
图4 《上海城厢租界及城郊全图》(1860-1861)
City, Settlement and Environs of Shanghai 1860-1861(《上海城厢租界及城郊全图》)是根据当时英、法等国在沪相关机构测绘地图的汇编图(图4)。该图反映了在原租界第一轮开发尾声苏州河的变化,到了1860-1861年间,苏州河南岸英租界已经被各种建筑所填充,一个新兴的都市正从英租界“溢出”—泥城浜以西的苏州河两岸,虽然还是阡陌纵横的乡村景象,但城市溯流向西铺展的态势显著,而北岸美租界以及西段的老闸桥附近也已形成聚落,整个城市的规模正在不断扩张之中。
图5 《大上海里弄新地图》(1949年,局部)
图5是《大上海里弄新地图》中的苏州河及南北两岸部分,该图发行于解放前夜的1949年1月,图上展现苏州河区域的道路网与街区格局,与现代对比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反映了这一地区的城市化已然成熟。自原租界兴起以来的一百多年来,苏州河既曾见证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黄金十年”的辉煌,也曾罹受烽火连天的战争阴云,而这座城市仍然持续地拓展着它的势力,随着道路网的编织,桥梁的架设,工厂、码头、堆栈的构建,河边的农田、苇荡、杂树不断地向西褪去,苏州河终于成了地道的城市内河。在一个多世纪的时光中,重新构筑的近现代都市肌理,以其旺盛的侵润性和生命力快速蚕食着苏州河两岸的古老田园,而它自己也在静静流淌之中逐渐完成变身,成为我国近代工业化和都市化的象征。